4月,河北廊坊某处。一座巨大的戏剧城正在敲敲打打声中初见容貌。
这里距离北京王府井只有55公里,距离大兴机场只有半小时车程。这座城名为《只有红楼梦·戏剧幻城》,是导演王潮歌“只有系列”的第四个作品。
眼下,所有的戏目都已排完。静候开园的王潮歌依然觉得恍惚,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。“我怎么会导演了一个叫《只有红楼梦》的作品?我怎么会此刻正坐在我自己亲手设计搭建的舞台上?我究竟要跟大家说些什么?”
当新奥集团董事局主席王玉锁找到王潮歌,提出要做一出《红楼梦》主题大戏的时候,王潮歌是拒绝的,而且拒绝得很彻底。“我一口回绝,二口回绝,三口回绝,他第四次邀请我时四口回绝。我一直在回绝他,我不接受这样的邀约。我很坦白地告诉他,我认为《红楼梦》是一篇我不可碰触的作品,这个作品之高深、之宏大,是我没有能力覆盖的。另外,我认为《红楼梦》是一个文本,是要靠阅读来欣赏的,而不是唱跳说。我如果把它编成一个作品,在台上演了个全本《红楼梦》,我认为它就不再是《红楼梦》。”
王玉锁却一直坚持。他曾对王潮歌说,《红楼梦》是文化的集大全者,如果你能把《红楼梦》导演出来,那么我们就有一个以中国文化为母体的大园子了。王玉锁特别热爱《红楼梦》,他再次问向王潮歌:“你能帮我圆这个梦吗?”
王潮歌导演
从这时起,王潮歌堕入到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境况里。直到有一天,灵感忽至,王潮歌觉得,“可能成了”。她立刻给项目负责人李晓菲打电话,“我有想法了,能不能和玉锁先生谈一次?”
见面地点约在798,王潮歌的工作室里。没有客套,王潮歌边说、边写,白板黑字写下十个题目,每个题目四五个字,那是她想呈现《红楼梦》的方式。
鲁迅说过,一部《红楼梦》,经学家看见《易》,道学家看见淫,才子看见缠绵,革命家看见排满,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。王潮歌看见的《红楼梦》,不是文本,而是转过身,去看看那些个读《红楼梦》的人。“一千个人有一千本《红楼梦》对吗?也就是说,读《红楼梦》的人读到的《红楼梦》其实都是不一样,在不同的时间、地点,有着不同的境遇。您跟我完全是两个人,所以您跟我读到的《红楼梦》一定不一样。那么你看,读《红楼梦》本身,又是一本巨大的《红楼梦》。”王潮歌说。
王玉锁面对着只写着几十个字白板和正在倾诉想法的王潮歌,当即拍了板,“就这么干!”
从那天开始,为期八年的“工程”开始了。图为工作中的王潮歌
王潮歌和她的团队,随即进入了“疯狂”的创作中。“我之所以用疯狂这两个字,是因为你不可以用辛苦、勤奋、困难这样的词来形容。不可以说我们是不是又夜不能寐了,我们又攻坚克难了,我们又有新的灵感了——你完全不可以这样形容我们。只有疯狂这两个字能代表我们整个团队的状态。”
这是一个疯狂的邀请,也是一个疯狂的答应,同时是一次疯狂的创作。“所以我坚信,当你走入这座幻城的时候,也会有一次疯狂的体验。”王潮歌如是说。
疯狂是一种工作状态,是过程,不是结果。疯狂的邀请化作无数个夜以继日的切磋和琢磨——哪怕找到了解题思路,完成它也不是易事。
眼下,这座戏剧城里建起了4个大型的室内剧场,8个小剧场,还有108个室外剧场和情景空间。剧当然重要,但是一部剧的呈现,和戏剧感的“点睛”感,来自与众不同的剧场建造。
好的设计空间,可以为观众提供更好的情感体验。图为《只有红楼梦·戏剧幻城》中的演出空间
建造的重任交给了建筑师王戈。“把一个糖块和一个咸盐块放一块什么滋味?”王戈反问道。项目难度超乎想象,他觉得自己建了一个真真假假的东西,“这是我最没有数,最没有把握的,也最要努力去做的一件事”。
王戈和王潮歌的合作不是一天两天了。他知道,王潮歌喜欢“推翻自己”,也喜欢“吓人一跳”。单从建筑上来说,让人吓一跳不是什么太大难事,难在不着痕迹,无从下手。王戈举了个例子,“比如现在我们布局用的是棋盘格局,意味着所有的道路都是直的。但霸道式的直线在中国园林中是大忌,我们就得努力让中国文化里‘曲’的情愫在其中慢慢蔓延,这样。一个人全走下来之后,会觉得是个弯弯的路径。这就是我们在努力达到的东西。”
王潮歌和王戈的合作,构筑了舞台,也幻化成了情景园林里的点点滴滴
建筑其实是个时间的艺术,王戈努力在这座大园子里让人感受到时间的积累。
“给您举个例子,其中一个园林里有吊在空中的两层字,一般人不会注意到。当你走进去的时候,会看到一地碎片,分不清是什么,但是如果你等 5 分钟,字是会还原的。在某种寓意上,字的周而复始就和《红楼梦》这本书一样,不断重新考据,一版又一版,这个字与那个字的重新校定。”字是书的载体,是有形的。有形的东西如何用无形的方法去表达?30多米高的巨型建筑如何和一堵墙、一扇门产生关系?怎样用建筑设计手法体现中国审美里余音绕梁的状态?王戈希望能尽力超越有形的东西,让它“能够协助导演把戏剧上的那个‘味道’拢住”。
剧场里的“天圆地方”
建筑也是容器。王戈也曾经想过,当红楼幻城建好了,会有熙熙攘攘的游客来到这里,填满这里。他们的影子会投射到地下,他们会东张西望,左顾右盼。当这里可以容纳情感,容纳时间,甚至“容纳一个人一小节生命”的时候,这不就是一所大观园吗?
但是,大观园是人们对《红楼梦》的既定想象,似乎只有走在大观园里,才能窥见《红楼梦》。王潮歌既要让你感受到这一点,也致力要打破这一点。“有一个园林它不生长在土地上,而生长在我们的心田和脑海中。这个园林是座幻城,同时也是您作为一个中国人最想抵达的那个美丽的理想之城。”
用虚来表现实,这是假作真时真亦假。用实来表现虚,这是无为有处有还无。
幻城里的情景园林
王潮歌就是用这样的方式,打造了这座红楼幻城。“《红楼梦》这本书,奇就奇在它不给你标准统一的答案,它让你各自寻找,用不同寻找不同。就如同我们现在建造的这些园林,建造的这些建筑,在不同的时间,不同的人,走在不同的线路上,也有不同的答案,不同的感受。”
王戈最终还是完成了。这8年时间,他创造了自己职业生涯中的奇迹。
有这么一个瞬间让王潮歌印象特别深刻,当王潮歌与王戈讨论到建筑外立面的时候,想把中国画放在墙上,这就如同把留白、写意放在了墙上,也等同于把情感放在了墙上——更重要的是,把舞台放在了墙上。王戈实现了这个想法,让这个外立面变成了一个立体的舞台,演员可以在几十米高的墙上行走,走的过程中,又很像走在一个东方园林里。但同时,外边的人看演员的时候,又如同行走在一场大梦之中。王潮歌很得意这神奇的一笔,“就建筑外立面而言,我觉得很了不起”。
《有还无》剧场的舞台装置
但是,王潮歌的“异想天开”和王戈的“专业视角”,让两人常常会产生激烈的争论,甚至是极其激烈的争执——激烈到让双方都觉得,这还能合作的下去吗?王潮歌对王戈似乎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任性,甚至有些粗暴和专横:“我就要这样,我就这么画了,你怎么地吧?”
当然,她也在反思与王戈争论的意义。“争论其实不只是我与建筑师之间,也在传统的建筑思维跟现代的建筑之间,交锋,对话,讨论。很幸运的是,我们这 5 座大型建筑的立面,今天看来它是既平面又立体,既古典又现代,既高度的绘画也高度的建筑,既高度的写意又非常写实,非常的《红楼梦》,也非常的戏剧。我们想用这种方式,给大家传递一个观念,中国建筑也不一定非要穿靴戴帽,也有用精神表达中国建筑核心理念的可能。比如写意,比如留白,找到其中最关键,最点题的哪一个,会让四两和千斤之间出现一种完全平衡的对立和统一。”
王潮歌用了一大段排比句——有点像相声里的贯口,形容她对这些密集、庞杂、繁复的建筑体的思考,外带对现有的成果做了评价:“所以我觉得,现在我们的这个建筑其实是在观念上是往前走了一步,也希望大家从这个角度来观看我们的建筑设计。”
这些建筑设计,也为戏剧内容提供了充满想象力的空间。出挑的建筑设计和布局,对于《只有红楼梦》而言是一种全新的诠释,对于王潮歌而言,或许也是一种超越——至少在之前的《只有系列》里,似乎一直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建筑领域里挥洒自如的创作。
“我们《只有红楼梦·戏剧幻城》里的 108 座情景园林,其实没有哪个是我觉得最重要的,没有哪个是设计得最好的,没有哪个是败笔,没有哪个是得意的。它有的是您在穿行的过程之中慢慢形成的一个体验。您先去哪个,后去哪个,是夕阳西下还是烈日当空,我无法替代您,我无法指挥您,我无法建议您。也正因为我不能设计您,这就是此刻我心里更激动的那一部分。我的工作做完了,但是戏远未结束,因为另外一个作者开始要登台了,您将和我一起完成这个作品,您的体验和感受是这个作品之中最重要的那一个部分。您进来以后,在行进的过程之中,这个作品才会渐渐完成。”
用曲艺名词来解释,这是王潮歌给观众留的“扣儿”,可能会翻的“包袱儿”。想听下回分解,就得亲自去现场。
8年间,不断有人向王潮歌提问,什么是《只有红楼梦》?你怎么做这个《红楼梦》的?我们好期待哟。王潮歌对这样的提问至今还有点不屑一顾。“你在期待什么呢?期待和影视剧、话剧的对比?期待我如何让贾宝玉走入白茫茫大地?我麻烦您能不比吗?一比都输了。而且我就要让您的期待有部分落空。”王潮歌说话向来直来直去,不怕得罪人。她要做的就是不同。她希望观众走入这座幻城时,感受的“是惊诧,是匪夷所思,是出城去以后依然余音不去”。
这座城有16扇门——这意味着16个入口,通向所有剧场,排列组合成无数条线路。“我们这16 扇门各个不一样。时间、地点、造型跟《红楼梦》的故事都是弱关联,不是强关联。”王潮歌说。
门与窗都是戏剧空间里必要的存在,在情景园林里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
门是什么?门是通向下一个空间的结点,是进出之处,是吐纳之所。门本身就是戏剧场景里必需的存在,即便是舞台上务虚的门,也足以让演员上场下场,让场景切换,甚至可以展示时间与空间同步的效果,创造出幻觉。在《只有红楼梦》的这座戏剧幻城里,门是真实存在的。但它是象征,也是设问:门的背后有什么?你又会选择推开哪一扇?每一扇后面的音乐、台词、布景、装置、影像都不一样。它们通往不同的廊道和不同的路径。
“在行进的过程中,是一次又一次穿越,我们也会通过大小不一的门,这个门是中国古典门的一个放大和彩排,这存在着某种序列,表现中国的建造之美、文化之美、含蓄之美、意向之美、哲学之美。”《只有红楼梦》的戏剧故事,从游客通过 16 扇门进入的时候就开始了。
法国有个哲学家说,门是一个半开放的宇宙,至少是半开放宇宙的初步形象,一个梦想的起源本身。这个梦想里积聚着欲望和企图——打开存在心底的企图,征服所有矜持的存在的欲望。门后面,是让山水入帘的大剧院大场景;是穿越三百年时光,书中人轻盈走过的水剧场;是亦真亦幻、移步换景的情景园林;是缱绻旖旎的俊男靓女;是雪芹先生的询问,是戏里戏外的你和我。
门后有好几个大剧场。其中有一个剧场,王潮歌把舞台的后台打了开来。这一次,游客看到的不再是“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”的牌子,而是可以穿过后台,穿过休息区,穿过化妆间,穿过舞监室。看演员都在干什么,舞台监督在干什么,工作人员都在干什么,观众可以进入演出的心脏部位。
小剧场里,王潮歌正在给演员说戏
门后也有不少小剧场,一个个布景分外真实,是被某种独特氛围和气息包裹的地方。你走进了一座北京的四合院里边,这儿演的是《红楼梦》的哪一章?你走进了1973年的苏州二商店,一个瘦弱的男孩和一个健壮的小伙,他们的友谊就要开始了,这又和《红楼梦》有什么关系?你走进了1812 年的古徽州,那儿有一场雨,从那时候就开始下,一直下到1957年……
光这样的小剧场,就有十数个。有的在室内,有的在室外。在你前行的过程中,门在等待,门后的人也在等待,这个时间,这个地点,你的推门而入,等待你进入那个年份、那个地点的《红楼梦》。
穿过门,也可以来到《四水归堂》剧场。图为演出剧照
“我想让您迷路、迷失、迷醉,当我这三个迷都达到了的时候,我就,哎,找一个树荫儿,高高兴兴地喝杯咖啡,看着您在里边迷糊就好了。”王潮歌笑呵呵地说道。
王潮歌用自己的方式,用她特有的敏感和想象力,创造了梦幻的空间。空间延伸了文字的维度。观众在行进中感受着场景的切换,体验着不同的故事。而通过一扇又一扇门,穿越一个空间又一个空间的这个行为本身,其实就是观众走到这座城里亲历的第一场戏剧,“这就是幻,幻城的幻,幻境的幻。”王潮歌说。
“这儿不能对号入座,这16扇门后面,可能是真的,可能是假的。”这是更高一层的“幻”,王潮歌让到这的所有人,都可以选择一种属于自己的阅读方式,用最简单最直观的方式,体味、续读那从来没有读完的《红楼梦》,让每个人读到每个人心里的那本《红楼梦》——甚至,你从未读过,没想读过,你不喜欢,你讨厌这本书,也没事。不仅没事,也可能会在这座幻城里找到些许共鸣。
“你认为这天底下真有一个地方叫甄府、贾府吗?有一个地方叫大观园吗?你认为这世上真有个人叫贾宝玉?有个人叫林黛玉?还有个人,他叫曹雪芹吗?有还是没有?也许您说有,那他在哪儿?也许您说没有,他又分明活过。”
也许正因打造了这座幻城,王潮歌也常常进入某种自问自答似的思辨。就像此刻,她坐在椅子上反问道:“真有一个叫王潮歌的人吗?这个人殚精竭虑 8 年,创造出一个作品叫《只有红楼梦》吗?当您进入这个幻城的时候,您的感受是否也是不真实的呢?”
在这里随时随地可以进入一个充满想象的空间
幻城的打造与完成其实是由审美意趣所决定,肆意挥洒的想象力和留白的手法是助手。“还是那句话,我们没有能力去建造一个想象的世界,但是我们有能力提醒您想象。”王潮歌的目的不是打造一座王潮歌的城,她要做属于观众的城。最终,这些大门、线路、空间、园林、演员、观众、读者、导演、建筑师……一起完成时空的突破。“这座城是您的,您用左脚进还是右脚进,走得快还是慢,选择哪条路,最后建造一个您的大观园,您的幻城。”
“相信我,您会累的。换一双好走的鞋,慢慢行进,不要着急,不要慌,进到一个空间里头,别忙。站在这儿四周环顾,也许您有奇特的发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