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,在《中国小说略史》里,鲁迅这样评价道:“于文则脱离旧套,于人则并陈美恶,美恶并举而无褒贬,有自愧,则作者盖知人性之深,得忠恕之道。”小说给后世留下了丰富的解读空间,以至于过去一百年,研究《红楼梦》的“红学”亦成为了一门显学。
在今日头条上,也有一群创作者因为热爱《红楼梦》而开启了研究和写作生涯。解读红楼,是他们的兴趣爱好和精神慰藉,也是他们另一重人生的开端,读书与表达,不再是谁的特权,正如头条作者、北京理工大学文学教授刘晓蕾所说:“《红楼梦》里有一个大千世界,每个人去读、去写,便是在完成自己的拼图。”
“入口”
成为今日头条的创作者“薇薇Polly爱红楼”之前,44岁的杨薇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“从事”文字工作。她从小就是那种淹没在人群里的人,在辽宁铁岭出生、长大,没什么特长,初中毕业念职校,再毕业做了一名劳务派遣的清洁工。身边有人出去闯荡,有些平步青云,有些铩羽而归,只有杨薇每天八点上班,五点下班,过得毫无波澜。
能做些什么呢?杨薇不知道,“即便出去打拼,能干的也无非是现在在干的事”。二十年如一日地与扫帚、消毒药水打交道,杨薇心里偶尔会冒出重新洗牌的渴望。“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,不是把青春都糟蹋了吗?”
“难道这辈子只能做苦力了吗?”这也是43岁的胡长远曾经问自己的话。
胡长远出生于吉林省通化市柳河县的农村,父亲早逝,母亲身体不好,高一时家里的状况实在难以为继,他便不得不辍学,到沈阳的化工厂做锅炉工。每月薪水不到一千,胡长远坚持了两年,辞职后的正月十二,他提着包在沈阳的冰天雪地里流浪:未来在哪里呢?
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寻找出路。46岁的朱峡并不囿于物质的困窘,但她也有需要解决的问题。从厦门大学管理系毕业后,她便去了新疆的民营企业工作,短短十年,她就从一名基层员工做到了公司高管。事业顺遂,只是常年处在高压状态中,除了工作,朱峡几乎丧失了所有兴趣爱好。
“可是一个人是需要被安慰、被认同的,这些东西不是想要就能来的,只能自己给自己。”朱峡说,“亲情、友情、爱情都非常重要,但这些都没办法完成真正的灵魂需要。”怎样才能填补内心的空白呢?
同样的问题也摆在学者刘晓蕾面前。她在山东大学和南京大学取得了本科和硕士学位,研究领域是哲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,可是快三十岁时,她忽然感觉“精神上的滋养还不够”。“中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?以前怎么生活,为什么这样看世界,现在又为什么这样看自己?”刘晓蕾感到困惑。
“小说存在的理由”
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《红楼梦》。初看只是宝黛钗的爱情悲剧,再看又是人情冷暖、世事变迁。它承载了中国社会演变的历史脉络,也是中国人的心灵史诗。
“读红楼就好比你自己进大观园,春天来是春天的样子,夏天来是夏天的样子,3岁时看花很美,18岁时又可能悲春伤秋,到60岁可能又不一样了。”朱峡说。
朱峡第一次接触《红楼梦》是小学五年级,书没有封皮也没有封底,打开就是林黛玉进贾府。中学时只当故事读,后来到企业做高管,朱峡才意识到书里包罗万象,甚至可以被看作一本“经济小说”。“它实际上揭示了兴衰的本质,就是经济发展由高峰到衰退再到崩溃的过程。”
2011年朱峡自主创业,几乎每个礼拜,她都会开车行驶在新疆一望无际的沙漠公路上。旅途枯燥又孤单,她常常停下车,在路边或者胡杨林间支起酒精炉子,烧水喝茶,看《红楼梦》。之于她,其他社科类的书籍都只是“工具”,只有《红楼梦》能带来精神上的丰富感。每次左右为难或者心烦意乱时,只要翻两章《红楼梦》,她就能迅速平静下来。“所以它不可取代。”
对于杨薇和胡长远来说,《红楼梦》也是这样的慰藉。杨薇第一次读《红楼梦》是十七八岁,在电厂做职工的父亲买了四大名著。从此以后,这本书就成了她最重要的朋友,不是消遣,也没有功利的目的,每晚睡前翻一翻,她便觉得心满意足。
而胡长远在离开化工厂之后,又到了一家茶楼工作。虽因贫困而辍学,但胡长远一直没放弃阅读。小时候过年,用报纸糊墙,他会趴在墙上看字,初一时问前桌女同学借了《红楼梦》,赶着还书,愣是一星期就读完了一百二十回。在茶楼做服务员时,他办了书报亭的会员卡,每月十五块就能借阅所有书。他读司马迁的《史记》,也看俞平伯、周汝昌对《红楼梦》的解读。“阅读让我接触到了书中形形色色的人、形形色色的生活,哪怕是一些天马行空、不切实际的想象,对我这样的农村孩子也是一种吸引和启发。”
《红楼梦》也成了刘晓蕾的研究重点。“发现唯有小说发现的东西,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。”捷克作家米兰·昆德拉的这句话为刘晓蕾的选择做出了部分注解。
“四大名著的其它小说写的是神魔、暴力、权谋,那个世界里爱情寸草不生,只有《红楼梦》写出了人与人之间很纤细、很优美、很高级的情感。”在刘晓蕾看来,美不一定代表美好,但这种多元非常迷人。“大观园里的少男少女写诗、谈恋爱,各有各的友谊,贾母有中国老人的智慧和狡黠,刘姥姥也有她的粗陋与善良,这就是小说存在的理由,它能勾勒出不同的可能性,也能让我们存在的世界更加浩瀚与辽阔。”
“走出来”
《红楼梦》为所有接触它的人提供了一个精神庇护所,只是对于真正热爱它的人,光是阅读还远远不够。
杨薇的日常生活里,没有人会与她讨论文学,而胡长远辗转沈阳、北京,做销售、做店员,也始终没能真正改变命运。早年他外出打工,家里三十多亩地和牲畜全靠母亲和年幼的弟弟,加之常年照顾患有肺结核的父亲,母亲左肺严重纤维化,已经几乎完全萎缩了。胡长远无力将母亲接到北京照顾,2018年,他回到了沈阳。也正是在那前后,他注册账号“君笺雅侃红楼”,开始在今日头条上解读《红楼梦》。
丰富的工作经历让胡长远对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”有很多不同的体会。秦可卿去世后,王熙凤协理宁国府,读者多认为这一章节很能体现王熙凤的领导才能,但胡长远却并不认同。“王熙凤不讲人情世故,我们打工人遇到这样霸道的领导,很难同心,也没办法创造。”
爱好有了用武之地,没接受过高等教育也不再是劣势。“尺有所短,寸有所长,教授们解读诗词、礼仪,我只有拜读的份儿,但他们没有底层的生活经验,未必知道《红楼梦》里的草根是怎么想的。”杨薇说。
与胡长远差不多同一时间,杨薇也开始做头条账号。她参加一个回答问题赚奖金的活动,赢了一百多块钱,她赫然发现,自媒体与现实世界的运行逻辑截然不同,平台并不会因为她的身份、学历、社交能力剥削她的流量,只要内容足够精彩,她就可以得到对等的关注和回报。“为什么不试试呢?反正谁也不认识谁,也不会因为写不成而丢工作,除了时间成本,我什么都没付出。”
2015年,朱峡做了母亲,为了照顾孩子,她关掉了创业公司,并从新疆搬到了昆明。从一个职业女性转做全职妈妈,朱峡也开始以“屏山品红楼”的账号发表文章。
“秦可卿临终前为什么托梦于凤姐?”“南安太妃为什么会看中探春?”朱峡在孩子上学的间隙见缝插针地写,读者越来越多,2019年每月流量分成收入达到一万左右时,她终于意识到这是件具有性价比的事。“经济的力量很强大,我第一次知道写东西还能有收益。”
独特的视角和勤奋的写作为所有创作者带来了回报,成为今日头条的首发创作者后,创作收益是普通创作者的三倍。杨薇每月的头条收入超过了她上班的工资,朱峡的生活费一度全部来源于此,而胡长远在2020年下半年的收入则直接冲到了两三万——这与头部博主虽然尚有距离,但已经是胡长远刚入社会时不敢想象的数字。以前一同在沈阳做锅炉工的朋友,多半回了农村老家,“大多都是从哪里来,又回到了哪里去”,只有胡长远,最终走了出来。
“这一生都写不完”
“让《红楼梦》通过平台与更多人分享、吸引更多同路人,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。”刘晓蕾说。这几年,刘晓蕾不仅出版了《醉里挑灯看红楼》《红楼梦 十二讲》等书,也积极拥抱互联网,在今日头条上分享红学视频。她分析附着在薛宝钗身上的各种喜恶,讲述《红楼梦》与牛郎织女的关联,也谈论小说中的美食与“奢侈品”。在她看来,经典的意义既包括文本本身,也包括它被人阅读后延伸的部分。
“今日头条这个平台是丰富的、多元的,可以实现各类群体的对话和交流”,不过刘晓蕾也认为平台的开放并不意味着学术的豁免,“可以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,但既然私人阅读要公开发表,我们还是应该回归专业精神,尊重文学本身。”
对于这样善意的提醒,胡长远始终保持着谦逊的态度。尽管已经更新1500万字,拥有30多万粉丝,他仍然将自己当成“一个底蕴不够深厚的草根”。“大家观点不一样很正常,我自己的观点也在因阅读的不断深入而修改。在头条探讨《红楼梦》,本就是一个相互督促、一起进步的过程。”
依靠做自媒体赚的钱,胡长远在沈阳买了房,并将多病的母亲接到了身边同住。更重要的是他过上了以前憧憬的生活:收入是良好的,时间是自由的,亲情是稳固的,精神是丰沛的。他不再只是商业链条上的一颗螺丝钉,他是谁、他在想什么,都经由《红楼梦》折射到了读者中去。
在自媒体上,杨薇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。她调侃自己写文章如同“王善保家的底层妇女做风雅之事”,但她毕竟拥有了平等表达的机会。“纸质媒体时代我永远不可能发表自己的意见,因为没人会觉得我写得有道理,但现在我也有了说话的权利。”
杨薇仍然在沈阳做清洁工,也并不打算辞职,她接受了自己在写作以外的“无能”,也接受了自己平凡的人生。“我或许没有那么高的学问,可我一样有独特的视角,就好像牡丹花在开,狗尾巴花也在开一样。”
而对朱峡而言,解读《红楼梦》已经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。她并不会因为收益的波动而减损写作的热情,更新四年多后,她仍然认为《红楼梦》是一本没有读完的书。“我可能这一生都写不完,它太丰富了,我可以写到我死的那一天。”
刘晓蕾说,或许这就是文学之于所有人的意义,它不提供确切的答案,但它提供尊重与宽容,提供一个心灵休憩的场所。“不管是《红楼梦》还是其它伟大的文学作品,它未必能让你变成一个更好的人,但它一定是一场大型而持久的情感训练和心理疗愈,我们一不小心会成为其中的某个角色,但最终我们要学习超越这个角色——好在《红楼梦》是敞开的,无论何时何地,它会一直在那里。”